◎中国青年报记者张艺
(刊发于中国青年报2月20日第4版)
1月22日,福建厦门,五缘湾湿地公园,游客在栈道上拍摄黑天鹅。五缘湾曾经遍布晒盐场、养殖场、垃圾场,自然生态系统破坏严重,被认为是不宜居住的地方 。2005年,厦门市启动五缘湾综合整治工程,实施生态修复、综合开发和统筹发展等举措,在中心城区保留价值上百亿元的地块开展生态保护修复,建成约99公顷的湿地公园,吸引90多种野生鸟类觅食栖息,栗喉蜂虎、白海豚等珍稀物种及黑天鹅纷纷在此“安家”。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张玉佳/摄
1986年,一场名为“2000年——我心目中的厦门”的征文活动在厦门当地引发广泛关注。后来,征文中的十多篇善计良策被采纳编入《1985年-2000年厦门经济社会发展战略》中,那是我国地方政府较早编制的纵跨15年的经济社会发展战略规划,“环境优美”被纳入六大战略目标之一。
2002年,一声“提升本岛、跨岛发展”的动员令气势如虹,鼓励厦门加快从海岛型城市向海湾型生态城市转变。
2017年,金砖国家领导人在厦门会晤,厦门被盛赞为一座“高颜值的生态花园之城”。
2024年,国家层面发布了全面建设美丽中国的路线图,厦门30多年的生态实践恰似一个缩影,成为全面推进美丽中国建设的先行者。近日,记者走访厦门,寻访一代代接续奋斗者,探寻美丽厦门的实践密码。
从一个湖泊蹚出生态治理的路子
厦门既“得天独厚”又“得海独厚”,这座城市曾先后获得“国际花园城市”“联合国人居奖”的美誉,并非仅靠“天赋”,还有艰苦卓绝的努力。
筼筜湖,原是深入厦门岛的内湾渔港,入夜,渔火如星,景美如梦,“筼筜渔火”盛景传扬。但在20世纪70年代,筼筜湖变黑发臭,鱼虾白鹭绝迹。
当地可查记录显示,那一时期,筼筜湖污染源较多,125家企业向该湖排放工业废水,占全市工业废水排放量的45%以上,全市近一半的生活污水直接排入筼筜湖,还有6家医院的污水也直入此湖。
“筼筜湖何时不再黑臭?”当地群众发出强烈呼声。
1988年3月,一场整治环境污染的硬仗在厦门打响。很多人都记得,时任厦门市委常委、常务副市长的习近平同志主持召开专题会议,提出“依法治湖、截污处理、清淤筑岸、搞活水体、美化环境”20字方针,拉开了筼筜湖综合治理序幕。
针对前期资金不足问题,筼筜湖治理方案明确每年投入1000万元财政资金,占当时厦门全市基本建设支出近10%;同时,多渠道筹措排污费、土地批租收入、借款和技改资金,以空前力度加大治理投入。
在厦门市市政园林局党组成员、总工程师王艳艳看来,这样的治理力度在当时实属罕见。
水域面积1.6平方公里的筼筜湖先后进行了五期大规模整治,总投资约19.9亿元。事实上,36年来,厦门在海洋生态保护修复上累计投入1056亿元。
“以筼筜湖综合整治为起点,城市生态价值观念逐步觉醒。”厦门市副市长张志红说。
最早的20字治理方针一直影响着厦门的生态建设,“依法治湖”作为首要原则,不仅贯穿筼筜湖综合治理36年,也是厦门生态建设的底色。
厦门不少干部表示,如果没有法治保障,生态修复很难久久为功。1994年,厦门获得经济特区立法权后,制定的首部实体性地方性法规就是《厦门市环境保护条例》。此后,厦门在海洋法治建设方面,充分发挥经济特区立法权的优势,先后制定了十多部涉海法规。
有关厦门海沧湾鳌冠自然岸线使用与否的争议持续多年。自然资源部第三海洋研究所原所长余兴光介绍,这段自然岸线虽只有几百米,却包含沙滩、礁石、红树林、湿地等不同地貌,开发者也看好这段岸线。曾任厦门市人大代表的余兴光在多个场合呼吁,保护鳌冠这段“袖珍”岸线。
针对岸线的保护最终以法规的形式写入《厦门市海洋环境保护若干规定》,其第三章第十六条明确规定,“禁止任何改变鳌冠滨海自然岸线的活动”。
除了舍得投资治理、法治保障外,厦门市还有一系列制度创新,成立市政府海洋管理办公室、在全国率先组建专业化海上保洁队伍、严禁引进重污染项目、合理布局工业集中区、推动主城区企业搬迁及升级改造等。
从一个湖泊、一段岸线、一道海湾,到一座海岛、一座山头,从局部到全域,从山顶到海洋,厦门构建起系统治理体系和“多规合一”的业务协同平台。
厦门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党组书记、局长柯玉宗介绍,原来分散在自然资源、发改、生态环境、水利等部门的各类空间规划统筹整合起来,将各类生态环境管控要求落图管理,形成以生态环境为本底,以资源承载力为支撑,以各部门专项规划为基础的全域空间“一张蓝图”,最大限度节约资源、保护环境。
科技支撑与科学决策良性互动
30多年来,厦门“高颜值”的背后离不开强大的科技支撑。《1985年-2000年厦门经济社会发展战略》中,就明确把“环境保护技术”作为重点发展的社会科技领域。
随着海洋生态修复的深入,问题牵涉面广,涉及利益方多,科技、行政、法律、经济、环境问题交织,流域资源如何配置、空间如何规划?各部门有自己的工作目标。
1995年,厦门市政府海洋综合管理协调领导小组成立,市长或副市长当组长、部门领导为成员,同时成立政府海洋事务综合管理的职能部门——海洋管理办公室。
1996年,厦门市依托海洋管理办公室在全国率先成立海洋专家组,市政府发聘书。我国首位归国海洋学女博士洪华生任首届组长。
专家组人员结构也随厦门的发展阶段而变化。起初只有海洋和规划领域的一些专家。当海洋生态的修复目标逐步拓展,增加了法律专家、经济学家。当厦门向岛外全域打开,厦门高质量的海洋经济发展需要重大技术铺垫,一些有重大影响力的院士加入进来。
曾任专家组组长的余兴光回忆,原则上每两个月,专家组听取一次厦门市涉海重要事项的通报,主管海洋的市领导与专家组成员共同研讨,“建议可以当场提出,也不一定当场提出。可以书面,也可以口头”。通过磋商、调研、反馈和不断沟通,专家组达成基本共识,大部分意见得到政府很高程度的采纳,形成良性互动,“这种机制是一种依靠科技、少走弯路、实事求是的科学决策模式”。
“我跟科学家的接触,就像学生去拜老师。”当时在厦门做副市长的潘世建与专家组保持着一种“无间隙”的密切接触,“有时候头脑容易发热,要多听听别人的看法”。
潘世建说,很多理念、细节的沟通不能仅靠开个会,而是随时电话或登门拜访,还要向专家开放信息,“一点都不能瞒”。
阻隔厦门东、西海域的高集海堤长2212米,在厦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,高集海堤的开口被看作“厦门海洋生态功能修复工程”的重中之重。洪华生介绍,开口之后,海域的“经脉”就打通了,本来半封闭的海湾变成开放式通透性的海湾,有利于增强水交换能力,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厦门整个西海域、同安湾海域最大环境容量的问题,对整个生态修复起着最关键的作用。
开口多宽,纳潮量多少,浚深多少,水动力改善与回淤程度多少,水质控制指标多少,等等,如何来定?自然资源部第三海洋研究所和厦门大学同时进行“背靠背”数学模型研究计算比对,南京水利科学研究院还进行了物理模型实验,确保精准科学。
刚刚过去的2023年,厦门市下潭尾红树林公园可观察到的鸟类已有六七十种,这是厦门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副教授杨盛昌团队的最新数据。在这片区域实施生态修复前,鸟类只有二三十种。
“生态修复工程实施后,最大的是生态效益,尤其是生物多样性显著提升。”杨盛昌说,贝类、虾蟹等底栖生物的数量也有了3倍左右的提升。早年间,下潭尾无序养殖多发,污染严重,被厦门人视为偏僻之地,不愿意来,“来了之后都会被海水臭味熏走”。当地原生红树林亦遭到严重破坏。
红树林被视为“岛屿的保护神”,2005年开始,厦门市政府委托厦门大学林鹏院士,带领厦大红树林课题科研组,在下潭尾种植红树林试验林。红树林修复被厦门市政府纳入为民办实事项目。
林鹏的学生、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院长卢昌义回忆,一些村民原先对下潭尾红树林湿地的建设有抵触情绪,有的村民甚至爬到施工的钩机上,阻止工程开展。
2012年5月,工程伊始,卢昌义背着便携式投影仪来到村庄中。夜幕降临,他借了一张白色床单做幕布,挂在村头石墙上,给乡亲们讲起了自己的生态“公开课”。配合各方努力,村民们终于对下潭尾工程表示理解和支持,红树林的种植用工有60%以上由当地村民构成。
如今,下潭尾红树林公园已成为抵御台风、风暴潮等海洋灾害的绿色缓冲带,融自然教育、休闲科普等多种功能于一体。杨盛昌表示:“厦门的小朋友几乎没有不知道红树林的。”
2023年11月,联合国秘书长海洋事务特使彼得·汤姆森参加厦门国际海洋周期间,来到下潭尾红树林公园,高度肯定厦门生态与经济之间取得的平衡,期待其为国际海洋生态环境治理提供“厦门样本”。
破题高水平保护与高质量发展
厦门为何如此不同?
当我们细细探究城市肌理形成的逻辑,会发现厦门存在许多奇妙的“退让”:为了保护500多棵树木,五缘湾的天缘大桥绕了一个弯;为了不打扰中华白海豚,翔安跨海大桥的方案改成了建设成本翻一番、建设风险更大的海底隧道;为了避开水库和植物,厦门修了一条只有三条车道的山路;市区林立的高楼中间有一处仅3公顷的自然保护区,留给“中国最美小鸟”栗喉蜂虎安家繁衍。厦门,是它们在全球纬度最北的繁殖、栖息地。
一处处“退让”不是妥协,是高歌猛进的城市对自然生灵的善意回眸,是协同高质量发展与高水平保护的智慧。
潘世建记得,21世纪初,厦门正处在特区的快速建设期,到处都需要钱。“一方面我们面对的是把这个城市迅速建起来,满足人民的需要,同时还面临一座原本环境优美的海岛城市需要生态修复,里面有很多具体而艰难的抉择。”潘世建说,“我们不是简单地拨算盘,计算值还是不值。”
以厦门岛东北部的五缘湾为例,因海堤阻断和区域开发建设等原因,该区域水交换能力差,种植、养殖和盐场经营亦导致污染加重。2003年,当地人均GDP只有厦门全市平均水平的39.4%。两年后,厦门市借鉴筼筜湖的治理经验,启动五缘湾综合整治工程。
最初五缘湾湾内这片土地计划收储作为建设用地,厦门市政府充分征求并采纳专家意见,及时调整五缘湾片区开发利用规划,放弃当时十分火热的房地产开发,保留湾内89公顷原生湿地。
栗喉蜂虎的栖息地也在这片湿地内。2011年,厦门市政府划定栗喉蜂虎自然保护区,其中五缘湾湿地片区37公顷为觅食地、城区3公顷为繁殖地。按照原来计划,这40公顷当时如果用于开发,土地价值高达30亿元。
“城市建设这篇文章是简单做,还是复杂做?厦门的发展理念是:今天做的事要为明天发展提供更好的平台和环境。”潘世建说。
后来的数据显示,截至2022年年底,五缘湾片区仅土地价值就比2005年增长8倍多,创造的价值远超出当时舍弃的地产开发收入,更为栗喉蜂虎留住了宝贵的栖息地。
如今,五缘湾成为厦门新的“城市会客厅”,吸引了300多家知名企业落户;建成厦门国际游艇汇、帆船港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前来体验帆船、游艇、冲浪;日常在周末还会举办音乐节、后备箱集市、艺术展。
“抬头仰望是清新的蓝,环顾四周是怡人的绿。”漫步厦门,人们会发现,人与海的距离如此之近,骑友在海湾车道骑行,小孩追逐赶海,老人在海滨公园晨练,落日余晖中,市民和游客长长的影子铺满白城沙滩。
厦门市观鸟协会会员黄志泉独爱厦门两道风景,一道白色风景是筼筜湖西堤闸口成群白鹭捕鱼的景象,还有一道黑色风景,是在每年冬季,成群的越冬鸬鹚如约而至,在杏林湾水域觅食和栖息,形成“万鸟齐飞”的独特生态奇观。
早前杏林湾,还是一片烂泥潭。杏林湾历史上曾是一个美丽的海湾,但受堤坝阻拦、生产建设和养殖污染影响久矣。有专家来此考察,船只还没靠近就无法前行,尽是淤堵。
位于厦门市集美区杏林湾的园林博览苑建设,是潘世建经手的最难的一项工程。他不仅想将该区域进行生态修复,更想打造集美新城,而园博苑正是一个契机。
园博苑从申请建造到最后建成,只花了两年多时间。厦门市为此专门成立指挥部,先对各种鸟类、鱼类等动植物进行深度调查,保证开发建设时,不破坏原有的生态平衡。认真保护原有的生态绿地、水系、苗圃,以最少的改造或不改造获得良好的生态效益。
很难估算这座水上花园带动了集美区多少经济增长。集美区原是厦门老工业区,如今,以园林艺术、文教、体育、温泉度假、水上运动、航海教育等为内容的产业链条逐步建立,形成可持续发展的产业体系。
厦门市集美区工业和信息化局副局长谢茗介绍,近10年间,集美区人口净增长量为福建省最多,达50多万人,也是目前厦门市人口最多的区,达110多万人,14-35岁的青年群体占区域人口总数的46%。有企业的年轻员工表示,他们在选择居住地的时候,环境优美、产业聚集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。
在一次次海湾整治中,有数万渔民上岸,为碧海银滩腾出空间。
一些渔民转岗,一些渔民带着养殖的手艺到别的地方谋求发展。厦门市同安区潘涂社区党委副书记林育林说,潘涂人在外每年养殖产量超40万吨,约10%的产量运回潘涂,潘涂海蛎产值约占厦门市场的七成。
电子、机械、轻工、化工,曾是厦门的支柱产业。厦门有取有舍,主动放弃粗放型产业,布局以科技创新为引领的战略性新兴产业,海洋经济、文旅经济等成效显著。数据显示,2023年,厦门第三产业比重超60%,高于全国近6个百分点;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占规上工业比重超40%,高于全国27个百分点;万元地区生产总值能耗、水耗均处于我国领先水平。
今天的厦门已经发展成一座高素质的创新创业之城,新经济新产业快速发展,贸易投资并驾齐驱,海运、陆运、空运通达五洲。厦门以更加开放的姿态拥抱世界。
在国家发展改革委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司相关负责人看来,厦门协同高水平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已经破题,“厦门的发展不依靠资源能源的消耗,其实践证明,高水平生态保护也能创造发展新业态,也能支撑经济新优势。”
这是一任接一任、一代接一代的接力赛。余兴光在厦门工作生活43年,见证厦门上下坚定生态保护修复目标,“不因领导换届而转移,不因暂时的经济困难而退却,不因经济与生态形势变化而变化”。
厦门“把最美的沙滩留给人民”,最大限度保护沙滩和海岸沿途的山石地貌;也在各类保护措施中,广泛听取群众的意见,鹭岛儿女精心呵护身边每一片绿色。
企业、市民积极认购马銮湾生态岛上的树木种植和日常管理;“市民湖长”竞聘守护筼筜湖;人们把中华白海豚叫做“妈祖鱼”,赋予它好运的寓意。
“厦门人爱自然。”潘世建从小在厦门长大,小时候的他爱爬树,到树上和小鸟说话,小鸟叫喳喳,他也喳喳地叫。他爱去海里游泳,看螃蟹钻进沙滩。他说:“这个城市的主人不只是人,动物、植物都是。”
当他成为城市建设者,他要种树冠很大的、能让鸟做窝的树;还要种会长虫的树,让鸟儿有食物吃;在石头缝里种树,在海上的礁石群种树,在无人的海岛上种树。他还在自家的阳台上种菜,喂给小鸟吃。“要真正热爱这座城市。”潘世建秉持着一种理念,“城市是我们的母亲。”他在蜿蜒的环岛路边的沙滩上建起一座雕塑,那是一位母亲牵着孩子在海边玩耍。
责任编辑: 卢心茹,赖旭华